斑胸草雀

金瓶梅仅出场几回的小人物,却敢自诩小脚美


宋蕙莲是《金瓶梅》中一个没出场几回的小人物,如惊鸿一现,转眼就扎进西门府这泓不得安静的怒涛之中,被淹没了。说她可怜也确实可怜,可这可怜又是她自己一步步走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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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;紫裙子和蓝缎子

宋蕙莲本不是西门家的家奴,她是卖棺材的宋仁的女儿,家贫被卖在蔡通判家房里使唤,后因坏了事出来,先嫁了厨子蒋聪,蒋聪死后又嫁了西门庆的家奴来旺。

宋蕙莲到西门家之时,西门庆除了正室吴月娘,已经有了李娇儿、孟玉楼、孙雪娥、潘金莲、李瓶儿这五个小妾。家里成日暗潮涌动,背地里刀光剑影。旁人躲都躲不及,蕙莲却费了心思往跟前凑:

“初来时,同众媳妇上灶,还没甚么妆饰。后过了个月有余,因看见玉楼、金莲打扮,她便把鬏髻垫的高高的,头发梳的虚笼笼的,水鬓描得长长的,在上边递茶递水,被西门庆睃在眼里。”

宋蕙莲有些小聪明,她知道把自己打扮的艳丽光鲜说不定就有意外的机遇。相比《甄嬛传》里颂芝在皇上面前显摆自己手白当上了答应,蕙莲这一招也颇见效果,本来就有姿色,何况又着意打扮起来呢?

西门庆被那描得长长的水鬓吸住了眼睛,又从她高高垫起的鬏髻中朦胧捕捉到一点别的意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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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孟玉楼的生日宴上,蕙莲出了个怪招。

她借了月娘丫头玉萧的一件紫裙子,配着自己的红对襟袄穿,在席上往来斟酒。这红配紫的颜色搭配确实说不上有品位。不知她是真的没有其它衣服了呢,还是效仿今天的“大衣哥”、“草帽姐”等,故意做出这种奇怪装扮来?

不管如何,反正“评委”西门庆的眼球是被她成功博取了。西门大官人被一片红红紫紫迷乱了眼睛,定神一看,原来就是那个头发梳得虚笼笼的美貌妇人。听丫头说,蕙莲这没品的紫裙子还是借来的?他脑瓜一转知道怎么办了。

接下来的剧情粗糙的有些不像话,没有伏笔,没有铺垫,连调情都省略了,西门庆知道这紫裙子的意思,上来就说:“你若依了我,头面衣服,随你拣着用。”然后不管对方答不答应,先让玉萧拿了一匹翠蓝兼四季团花喜相逢缎子给蕙莲送去做裙子穿。

蕙莲看着这蓝缎子生出了无限幻想:李娇儿、孟玉楼、潘金莲她们不就常穿蓝缎裙子吗?想着这些,她似乎没有理由不收下这蓝缎子。

接着,好运接踵而来,西门庆不光背地里给她衣服首饰香茶等,还把她的工作也调动了:不用去大灶上干粗活儿,只负责小灶上的茶水和菜蔬----蕙莲觉得自己的前程简直一片光明。

专爱河边走,就怕不湿鞋的她终于如愿蹚进了这潭浑水之中,完全忽略了水中还有那些为争地盘整日发射鱼雷的西门庆妻妾们,和站在岸上对自己眼红嫉妒的仆人同事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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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;瓜子和银子

棺材店的贫家女终于不用再借人家裙子穿了,宋蕙莲沉浸在自己幸福的幻觉之中,沉浸在“有钱了,买豆浆,买两碗,喝一碗,倒一碗”的土豪身份之中。年轻、漂亮,又突然阔气起来了,她的底气一下子足了起来。

在门前买花翠,买汗巾子,买四五升瓜子分给众人吃,宋蕙莲生怕大家还拿她当原来那个宋蕙莲。

真是想什么来什么,恰好西门庆的小厮看见她使银子,小厮端详那银子,给了个意味深长的微笑。

蕙莲像是巴不得借他的嘴宣扬宣扬,赶紧问他端详什么。

小厮说:“这银子有些眼熟,倒像爹(下人对西门庆的称呼)银子包里的。”蕙莲更得意了:“天下人还有一样的呢,爹的银子怎么到了我手里?”又是追着那小厮打。

这打打闹闹中,小厮是无心的,蕙莲却是有意展示给大家的:爹的银子怎么到了我手里?你们自己想去吧!

正月里西门一家子家宴饮酒,下人们都伺候着,宋蕙莲坐在穿廊下一张椅子上嗑瓜子,上面呼唤要酒,她就扬声吆喝小厮们,骂众小厮是“死囚根子,不知往哪里去了,一个不在这里伺候。”

她忘了她也是这服务人员之一,反而像个酒店大堂经理批评服务生那样骂起别人来了。这句骂偏偏让里面听见了,西门大官人也跟抄着口气骂一遍:“贼奴才,一个也不在这里伺候,往哪去来?贼少打的奴才!”

别人没在意,宋蕙莲却听在心里喜在心头----主子分明是给自己撑腰啊!所以瓜子儿磕得更起劲了,瓜子皮扔得更随意了。

小厮提醒她:“这地上干干净净的,嫂子磕下恁一地瓜子皮,爹看见又要骂了。”宋蕙莲满不在乎地说:“什么打紧,你不扫,丢着,等他问我,只说得一声。”

这些看似大咧咧抛在地上的瓜子皮,也是在向众人宣告:主子西门庆不会对我发脾气的,你们信吗?

信啊!人人都看出宋蕙莲今非昔比了。

你看她头上带着珠子箍,金灯笼坠子,衣服底下穿着红绸裤子,线捺护膝。大袖子里袖着香茶、香桶子三四个……

全方位展示给众人看:这不是当初那个借人家裙子的宋蕙莲了,这是马上就要上位的七太太啦----香茶不是我们今天喝的茶,而是一种用木樨、茉莉、冰片等粉末做成的小饼,咀嚼可以清新口气,类似今天的口香糖;香桶子即香袋----

宋蕙莲所展示的就是一副珠光宝气,浑身异香,嘴里嚼着口香糖的富婆形象啊!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”,何况是这种拼命招风的架势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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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;暗地里的较量

五娘潘金莲是第一个知悉这个秘密的人,她费劲心机不惜鸩杀亲夫武大才取得的地位,能眼看着让别人瓜分?是可忍孰不可忍。但是碍于西门庆那个动不动就使马鞭子的脾气,潘金莲先是小心试探了一把。

她和李瓶儿下棋*东道,让人用赢来的钱买了猪头送去给蕙莲,让她做出来。表面上夸她“烧的好猪头,只用一根柴就烧的稀烂”,实则是试试这个新对手听不听话,服不服手。

此时蕙莲已经不在大灶上工作了,这并不是她分内之事,她果然不答应,不过在玉萧的劝说下,蕙莲还是知趣的做好了猪头。潘金莲一看,还行,暂时放松了警惕。

可宋蕙莲根本没那个头脑,她只是一时心情好才听了玉萧的话,把猪头做了出来,她哪里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收潘金莲眼底呢?在花园里的山洞中,她和西门庆说的那些悄悄话全被潘金莲听在耳中。潘金莲气得胳膊都软了,也难怪,宋蕙莲都说了些什么话呀!

“昨日我拿她(潘金莲)的鞋略试了试,还套着我的鞋穿。倒也不在乎大小,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。”----第一,我的脚比潘金莲的还小,因为我是把她的鞋套在外面穿的;第二,大小先放在一边儿,她的脚还不如我的脚周正。古代女人的小脚,代表的是性感,如同今天的大波妹们比胸围一样。

潘金莲一直是以三寸金莲自负的,不成想来了个脚更小的宋蕙莲,这还不算,还胆敢说她的脚更周正!就如一个自诩天下第一的武功高手被人砸了场子一样,潘金莲羞惭、愤怒,咬着牙切着齿。

第二日,虽然宋蕙莲主动赔了不是,这俩人还是结下了梁子,不光潘金莲视宋蕙莲为眼中钉,宋蕙莲从心里也不服气潘金莲:你有什么了不起?你知道我和西门庆不消停,我也知道你和陈敬济(西门庆的女婿)不老实。

在一个自认为合适的时机,宋蕙莲出招了。

正月十五看花灯,是女人们的秀场,宋蕙莲却想把今年的灯节搞成自己的秀场。她对陈敬济说:“姑父等我等,我去屋里搭搭头就来。”于是走到屋里,“换了一套绿闪红缎子对襟衫、白挑线裙子,又用一方销金汗巾子搭着头,额角上贴着三个飞金并翠面花,金灯笼坠耳”----这哪是“搭搭头就来”?这是分明披挂上阵的节奏!一个恍若仙娥的宋蕙莲出现在众人面前,秀完美色接着秀性感。

她一连声叫着陈敬济:“姑父,你放个桶子花我瞧。”“姑父,你放个元宵炮仗我听。”一会儿又落了花翠拾花翠,一会儿又掉了鞋,扶着人兜鞋,左来右去,只和陈敬济嘲戏。

潘金莲冷眼看着,孟玉楼却看不下去了,问她:“如何只见你掉了鞋?”

玉萧在旁推波助澜,尽力把这场秀渲染到最高潮:“她怕地下泥,套着五娘(潘金莲)的鞋穿呢!”

蕙莲撩起裙子来,给孟玉楼看----这哪里是给孟玉楼看,这是又一次在潘金莲的男人面前宣告她的脚更小,只是这回的男主换成了陈敬济。

赢了!赢了!宋蕙莲在心里高呼。这个元宵节,她已经成功打压了一直自带主角光环的潘金莲----敢向心狠手辣的潘金莲挑战,宋蕙莲不愧是有胆无识的典型代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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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;幻想中的世界

宋蕙莲胆敢如此张狂,是因为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。

她被西门庆的甜言蜜语弄昏了头脑,总觉得自己的身份不同凡响了。

其实她的身份是什么呢?不过是西门庆众多情人中的一个。

可她从厨子蒋聪、家奴来旺这些社会底层的男人中走到西门庆怀里,突然觉得自己高贵了。

家里来了客人,煮茶正是宋蕙莲的差事,她却充耳不闻。等客人坐得久了,主人一次次催促,她的同事、正在做饭的蕙祥才腾出手来煮了茶送上去。那时客人已经再三要起身告辞了----这场丢主子脸面的事其实是因蕙莲而起,反而是蕙祥挨了一顿打。蕙莲美滋滋地证明了自己的地位的确不是蕙祥们可以比的,得意之余,她还精神抖擞的和蕙祥对骂了一场。

经此一事,宋蕙莲越发觉得自己高高在上了。

吴月娘等几个女主人掷骰子,宋蕙莲斜靠在桌边,故作扬声指点着众位主子们的“江山”,一句紧跟一句:“把长幺搭在纯六,赢了五娘”、“三娘这么三配纯五,只是十四点,输了”……西门庆家非诗礼簪缨之家,他家里吃炖的稀烂的肘子,和红楼梦中荣国府里精致的茄鲞没法比,西门庆的家眷也不会吃完螃蟹用菊花叶儿桂花蕊薰的绿豆面子洗手,大小礼数上更是差了不止一截。

可就是这样,宋蕙莲这些举动还是让三娘孟玉楼不能忍了:“你这媳妇子,俺们在这掷骰子,插嘴插舌,有你什么说处?”宋蕙莲这才猛然惊醒,这个上层世界自己还没争取到资格,只是一厢情愿地幻想成是她们中间的一位了。

清醒了没几日,西门庆的一个承诺又让她失了头脑:“我的心肝,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,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,搬你那里去,咱两个自在玩耍……这妇人得了西门庆此话,到后面对众丫鬟媳妇词色之间未免轻露”----太沉不住气了,这是自焚式高调啊!

强大对手潘金莲知道了,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若教那贼奴才淫妇做了西门庆第七个老婆,就把潘字倒过来写!”

“知己知彼,百战百胜”,潘金莲这回的胜局绝无悬念。宋蕙莲还傻傻分不清楚呢,人家就已经动手了。

潘金莲先使一计,挑唆西门庆把宋蕙莲的老公来旺冤枉了押入大牢,看看宋蕙莲还在她的水域里霍腾,立马又心生一计,挑拨蕙莲的另一个对头孙雪娥去骂。

宋蕙莲正后悔自己葬送了来旺,孙雪娥偏偏一句话刀子一样戳了过来:“嫂子,你想你家旺哥哩!早思想好来!不得你他也不得死,还在西门庆家里。”

悔恨、惭愧、醒悟,宋蕙莲突然之间明白过来了,她不但和她一直向往的上层世界隔山隔水,也因轻挑张狂树敌太多把原有的下层世界的地盘给丢了,上下不着地,还害了来旺----她已无路可走。

宋蕙莲用两条脚带上吊自杀了,让所有人吃惊的是,她的情郎西门大官人得知后,只淡淡说了一句“她恁个拙妇,原来没福。”原来的山盟海誓呢?那些甜蜜的承诺呢?早在宋蕙莲轻挑的举动里,就注定这一切都会成空了。

回过头来,我们看看宋蕙莲一直在争取西门庆的爱怜,她是怎样争取的。

蕙莲得知西门庆回来了,赶紧撇下正当差事,以进屋拿茶为借口往后边屋里去----只见西门庆坐在椅子上吃酒。身为粗使家人的宋蕙莲绝对吟不出什么“一张机,鸳鸯织就欲双飞”的浪漫和相思,她只会一屁股坐到西门庆怀里。这画风,也实在不唯美。

接着更实际:“爹,你有香茶再与我些,前日与我的都没了。我少薛嫂几钱花儿钱,你有银子与我些儿。”上来就坐怀,然后就要钱,可惜了一个美人壳子,里面包着的却是这么一颗粗陋不堪的心。

就像那个失恋的网红,说不出“一寸相思一寸灰”的悲伤,发不出“等闲变却故人心,却道故人心易变”的感慨,只有满脑子的“蓝瘦香菇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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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当年潘金莲也是主动要求上位的,人家不仅会弹琵琶,还动不动写首小词挑逗挑逗,西门庆不来了,她写个《寄生草》:

将奴这知心话,付花笺寄与他。想当初结下青丝发,门儿倚遍帘儿下,受了些没打弄的耽惊怕。你今果是负了奴心,不来还我香罗帕。

西门庆流连烟花冷落她了,她又写个《落梅风》:

*昏想,白日思,盼杀人多情不至。因他为他憔悴死,可怜也绣衾独自!灯将残,人睡也,空留得半窗明月。眠心硬,浑似铁,这凄凉怎捱今夜?

字字幽怨句句可怜,西门庆总被她的清新小文艺范儿拉回身边来。

再看宋蕙莲呢,见面就要钱,还要不多:

“爹,你有香茶与我些……”

“我少薛嫂几钱花儿钱,你有银子与我些儿。”

“像我没双鞋面……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够做!”

香茶、碎银子、鞋面……小格局的宋蕙莲,一脑子的鸡毛蒜皮,整天把自己和这些小物件画上等号,难怪男人不珍惜你呢。

有姿色却浅薄,有野心却单纯,这种人是“宫斗”剧中牺牲品的标配啊!

看来人还是脚踏实地走在路上好,别没事总看着人家的珊瑚珍珠就眼红,总想往河边溜达,毕竟若是落到水里,一不小心就没命了。

历史大学堂官方团队作品;文:林梅朵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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